第七章 鏖战龙头山
1964年10月下旬,第十四团结束了牡丹江林区的施工任务,坐着“闷罐子”军列从穆棱县出发,北上一千多公里,抵达了加格达奇。大兴安岭林区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节气刚刚进入霜降,这里已然冰天雪地,寒冷而又漫长的冬季,似乎越过了两个节气,急不可待地席卷而来。下了火车背上行装,抬着帐篷踏雪行进,在林海雪原中跋涉了五十多公里,两天之后才到达了驻地——乌鲁布铁一线。好在早就派出了先遣部队,已在区段各驻地设好了营。大部队过来之后,即时住进了帐篷。
他们先前在吉林省镇赉和黑龙江省穆棱各驻了一年,已经较好掌握了东北地区越冬取暖的方式方法,并根据帐篷的格局和特点,在小暖炕上直接铺上床板;经过在长白山林区越冬的检验,如今复制到大兴安岭林区来了。
这个团所分担的路段,处于全师的最南端,任务是修筑大杨树至朝阳村的四十三公里线路。他们一面整修营区,筹备过冬物资;一面抢修便道,保证运输畅通;还要清理道引,为施工做准备。
关于要不要开展冬季施工,当时从上到下争议比较大。有人提出:大兴安岭林区高寒酷冷,冬季气温达到零下三四十度,人员、机械上不去,冬季施工没法搞。有人主张:冬季最大的难题是取暖,所以打柴“猫冬”才是上策,等开化了再开工,抓紧干也就是了。针对这个问题,1965年元月,会战指挥部在嫩江召开领导干部会议,参加会议的有铁三师师长阎景祜、政委席华亭,铁六师师长王泽民、政委张英,铁九师师长田仁明、政委刘守义。会议由何辉燕指挥和苏超副政委主持。会上传达了国务院和铁道兵党委的指示,分析了会战地域内的天时地利形势,大家一致认为:大兴安岭原始林区的开发,关键在于铁路和公路建设;只有尽快把铁路修进来,林业职工才能进得去、站得住。而大兴安岭林区冰冻期长达七八个月,如果不搞冬季施工无疑会贻误战机,那还谈什么多快好省修铁路?铁道兵能在冰雪面前退缩吗?只要在发扬“三荣”传统的同时,充分发挥广大官兵的聪明才智,就一定能打破高寒禁区的桎梏,开辟出冬季施工的一片新天地。会议决定,在全线桥梁、隧道、路基,掀起冬季施工高潮。
1965年春节刚过,第十四团副团长铁军来到了九连,将在这儿长期蹲点儿。
九连担负的施工任务是,在乌鲁布铁的龙头山上,开凿出一条特大拉沟。龙头山位于嫩林线起点约一百公里处,处在乌鲁布铁和大杨树之间,盘龙卧虎般扼守着进山之路。九连按照团里指示,将在2月8日开工。
开工之前,召开了动员大会。全连战士肃立在操场上,听连长宫学程做战前动员。宫学程亮开大嗓门,满怀激情地说:“同志们:这座山可是叫龙头山,我们马上要在它的上面,开挖出一条特大拉沟。这条拉沟长两千多米、宽二十米、深十九米。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龙王爷岂能乖乖就擒?哪吒闹海也就是抽了条龙筋,而我们却要给龙王开膛破肚。难不难?难!险不险?险!艰难险阻主要有四条:第一,龙头山地质状况比较复杂,岩石大部分由花岗岩构成,其坚硬程度可想而知。第二,作业面狭小,部队展不开,只能以时间换空间,展开小集群多波次,日夜不停轮番攻击。第三,营房离工地二三里地,回去吃饭太耽误时间,因此,中间的这顿饭,就只能野餐了。第四,这么大的拉沟,这么深的竖井,咱们连是头一回干,需要在实践中摸索,最大的问题就是安全……我们要在‘10.1'之前把它拿下来,以此来向国庆十六周年献礼。任务重,时间紧,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就一个字:拼!只有拼,才能赢。我们九连的光荣传统,就是拼劲十足。拼下这个大拉沟,为咱们英雄连增光!”战士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铁军接着讲话:“同志们,战友们,会战指挥部命令我们,要掀起冬季施工高潮。现在虽说已经过了立春了,但我们这儿仍然是冰天雪地。冰雪岂能阻挡铁道兵战士,我们都是傲雪凌霜的青松。咱们九连要以龙头山主峰为基点,向两翼延伸开挖出一条特大拉沟。这岂止是太岁头上动土啊,明明是要龙王爷的脑袋嘛。刚才宫学程连长已经讲了,这是要向国庆献礼的项目,光荣而又艰巨,只有拼才能赢。拿下大拉沟,闯过龙头山,打开全线的门户,九连重任在肩!只要我们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就一定能排除万难,取得胜利。我昨晚写了一首诗,送给大家以壮行色:九连都是英雄汉,特大拉沟只等闲。扭住龙头穿险隘,挥洒血汗破雄关。豪情融化千里雪,壮志压倒万重山。叱咤铁龙穿林海,兴安岭上凯歌传。”掌声如雷。铁军接着说:“最后强调一条:安全!重中之重,就是安全!从上到下,每一个人,务必牢记在心,务必抓紧抓实!”
会后,群情激奋。决心书、挑战书、保证书,雪片似的飞向连部。
2月7日是个星期天。十六班的战士大多在写决心书。新兵岳常乐很快就写好了,见甄英武还没有写完,便说:“老甄,你看看我写的行不行?”甄英武说:“你念给我听听吧。”岳常乐正要念,却发现甄英武是在写家信,遂问道:“你没写决心书啊?是在给嫂子写信?”“决心书我就不用写了,我就用行动来代替了。不过你可得写,而且还要写好;不光要写好,还要表现好,争取早日入党,最好还能提干。我实现不了的东西,你都要替我实现喽,也不枉我带你一回。”岳常乐笑道:“你真把我当儿子啦?你只比我大四岁呀。”甄英武回敬道:“不是让我带你嘛,这就是师徒关系。俗话说师徒如父子,你有啥不服的?我在复员之前,得把你教出来。不光是技术上,还有做人方面,都要立得住、叫得响。我老甄带出来的兵,就得有我的魂儿在。”岳常乐愁苦地说:“计划明天开工,这冰天雪地的,可怎么干活呀?”甄英武不以为然:“军令如山倒,计划变不了。冰雪有啥可怕的?做好准备就是了。明早装一壶开水,贴身挎着暖肚子。给我也装一壶啊。”甄英武是1960年底入伍的,临走之前急急忙忙结了婚。他木工、瓦工都会干,便被分到了技工班。两年之后在准备发展他入党时,外调回函说他媳妇是富农成分,入党这事儿便泡了汤。后来因为跟班长闹意见,便被调出了技工班。连长却很赏识他,就是不让他复员,说是等修完这条路,再考虑放他回老家。这也正合他的心意,虽说不能入党提干,可津贴却越来越高,今年是每月十二块,明年就长到十八元,比在生产队挣得多多了。
2月8日上午准时开工。宫学程带领全连战士,冒着小雪来到工地上。去冬清理的道引,只是伐了一些树。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开皮子”,也就是挖掘并清除线路上的树根和土层。连长宫学程命令:按照预定方案,各排分段散开,继续清理道引和打防火墙,然后利用废木材展开“火攻”。这样做,既能节省炸药,又可废物利用。
甄英武扛着“大肚子”锯,岳常乐背着一副扳钩,选好了一棵樟子松,便对脸站在雪地上,一来一去地拉起来。岳常乐问:“怎么留这么高的桩子?”甄英武说:“这么拉着得劲儿,回头再处理桩子。”“这么粗、这么直的树,拉了它当柴火烧,真是可惜了了。据说用它打的家具,色泽天然,纹理清晰,质感良好,经久耐用。”“那你就扛回家去吧。樟松做家具最好了,不仅没有疤拉结子,还一直都有香味儿,而且不生虫子。”“有个词儿叫暴殄天物,意思是任意糟蹋东西。我看咱们这就是。我有一种犯罪感。”“谁让它长在线路上啦?命中注定就该被清除。我看你是多愁善感,像是吃饱了撑着了。”“吃什么饱啊?天天高粱米,顿顿冻干菜。”“我说兄弟呀,别不知足啦。等到工程叫劲儿的时候,恐怕连这个都不能管饱。不信你就等着瞧吧。我刚当兵那会儿,就连饭都吃不饱。哪像现在呀,只有菜限量,饭却随便吃。”“说是随便吃,但是也得抢。你不是告诉我:第一碗少盛,快点儿吃完;再使劲盛一碗,这样才能吃饱。”“是啊,不这么整,这第二碗,恐怕就没你的份儿了。”“听说今儿中午有肉,说是就在工地上吃。”甄英武停住了锯,说:“差不多了,能放倒了。”抽出锯片,放声喊道:“顺山倒!”使劲儿推了一下,那树便轰隆一声倒下了。随后他们坐到地上,把树桩子锯了下来。两人便用扳钩抬着它,送到了本排的地段儿上。早已有人生着了火,树枝子、木柈子猛烈燃烧,铺开了一大溜儿,连成了一条火龙。浓烟升腾。笑声一片。
这一带的土层普遍不厚,龙头山上的土层更薄,也就二三十公分的样子,功夫不大便被烧得化开了。待到把土层清除干净,好在石头上打眼放炮。
中午饭被送到山上来了,仍旧是高粱米干饭炖干菜。不过,菜里放了点儿肉,叫做萝卜干儿炖肉。说是炖肉,其实每人只分到了一小片儿,真就应了“打牙祭”那个意思。送来的饭菜本就不太热乎,盛到碗里很快就凉透了。已经停了的雪,又下了起来。雪花落到饭碗里,和着饭菜一起入口,别有一番滋味儿。甄英武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饭,见岳常乐还在细嚼慢咽,走过来便说:“没告诉你吗?——在部队吃饭,得跟抢似的。尤其是野餐,要的就是快。这大雪泡天的,要不抓紧点儿,黄瓜菜都得凉喽。”岳常乐背过身去,藏起愁苦的面容,三下两下扒完了饭。甄英武点着了一支旱烟,津津有味地抽着,笑着安慰岳常乐:“等过些日子,我领你去大杨树,请你好好吃顿肉。”
龙头山的花岗岩真够坚硬的,十磅大锤砸下去只留下个白点儿。在长两千米,宽二十米的作业面上,全连战士两班倒,工地上叮叮当当,一天到晚都是打锤声。一排一排的炮眼儿打出来后,需要在同一时段内装填炸药。大家躲到百米开外,只留下放炮员点炮。
三天,五天,十天,半个月,一个月……战士们就是用大锤、钢钎、大镐、铁锹以及独轮车,这些堪称古老的落后工具,还有算是先进点儿的雷管和炸药,一点一点,一层一层,把龙头山啃出了一条大豁子。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这些新兵锻炼成长起来了。在甄英武的帮带下,岳常乐变得成熟了,胆子也越不越大。有一次,他点完了炮,并没有远跑,离开五十几步,见到个独轮车,便躲到了下面……炮响过后,大家回来除碴,这才发现了他。他已昏了过去。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把独轮车砸了个窟窿,又砸瘪了他的柳条帽……经过一阵呼叫,才把他弄醒了。他倒咧嘴笑上了:“我就是被震晕了。一脚踢到卵子上——没鸡巴事儿。”甄英武被气疯了,一把拽过岳常乐,挥起拳头就要打,想了想却停下了,随后猛地抡起巴掌,狠狠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岳常乐怔愣了一会儿,忽然抱住了甄英武,一边儿嚎啕大哭,一边儿自抽耳光:“老甄,我错了,我错啦!我再也不地啦……”
副团长铁军把战士们集合到一起,神情肃穆地说道:“同志们,刚才的这件事儿,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安全问题我们天天讲,为什么还有人置若罔闻?不要用抢时间来做借口,要我看就是皮拉懈怠了;认为自己有两下子,就放开胆子抢进度。进度跟安全比,哪个重要?还用说吗?最近这段时间,我跟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切身体会到吃大苦、耐大劳的滋味。要说累不累?真累!一天挺下来,骨酥肉麻,腰酸背痛,走路都抬不动腿儿,甚至都没劲儿吃饭。要说苦不苦?真苦!挥汗洒血、露宿风餐不说,而且衣不遮体、食不果腹啊。都说铁道兵三件宝:铁锹大镐破棉袄。看看我们身上的衣服,不是窟窿就是眼子,有的人甚至赤膊上阵,哪天不是一身汗、一身灰、一身泥?再看看我们吃的饭菜,几乎顿顿都是高粱米、冻干菜,每周才能吃到一顿细粮,根本就见不到新鲜蔬菜。同志们,我们每人每月口粮定量六十三斤,不算少啦;伙食标准从五角九提到了六角四,够多的了。可为什么还是吃不饱、吃不好?原因很简单:我们都是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干的是超常的重体力劳动,所以才吃不饱,更别说吃得好。粗糙干涩的高粱米,缺油少肉的冻干菜,尚且不能敞开了吃,叫人怎么能吃得消?吃不饱,吃不消,怎么办?又能怎么办?只有熬,只能挺!当然我们也要想办法,适当地搞一点儿副业,像养猪、种菜、做豆腐,还有粗粮细作什么的。战友们哪,咱们是铁道兵,铁道兵它姓‘铁'!‘劳动为荣,艰苦为荣,当铁道兵光荣'这‘三荣'传统,就是我们这支铁血雄师的军魂所在!……”
就在施工叫劲儿的时候,炸药却供应不上了。
铁三师五个团加直属单位近三万人,奋战在南北一百八十公里的线路上,需要填、挖、换、弃、运的土石,达九千八百三十五万多立方米。有的地段运送土石要越过水塘、沼泽,近则数十米,远则几百米,甚至一两公里。还需要开山采石加工道碴近四十万立方米。数九寒天,冰天雪地,冻层厚达两三米,施工难度之大可想而知。镐锹劈不开,钢钎打不进,一锤一个白点儿,震得虎口开裂。使用机械也不行,不论什么型号的,一上去就乱蹦乱跳,爪钩、履带打空转。揭开冻土,打破石层,最管用的就是炸药。没有大量充足的炸药,冬季施工就无法进行。而计划内的炸药,用量已严重超标,眼看就要告罄了。炸药!炸药!——到处都吵着闹着催要炸药,快要把师、团领导给逼疯了。
根据实用效果计算,每公斤铵梯炸药爆破土石两立方米左右;每公斤炸药的价格少则一点九元,多则将近两元。就算买得到、供得上,可工程造价势必受影响,那还谈什么多快好省?这一当务之急,如何解决才好?如何才能解决得好?师里决定研制铵油炸药,由副师长袁邦牵头主抓。师技术科工程师林宗祥、科长罗一、实验室主任于锡鸣、作战科副科长陈家珍等人,通过外出取经和翻查资料,制定了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选定第十四团作为试验点,指定林宗祥和十四团技术员周治安具体负责。经过上上下下、反反复复地研究、筛选、变换、修改、实验,终于掌握了可用八号雷管直接引爆的硝酸铵、木粉和柴油的理想配比。5月上旬,铵油炸药终于研制成功!它原料易得,制作简单,操作便捷,使用安全,成本低廉,费用不到二号铵梯炸药的三公之一。在上报会战指挥部的同时,通过召开现场会的形式,迅速在全师推广了起来。会战指挥部召集所属单位,当月即召开了四次现场会,总计有一百五十多人参加。铁道部得到消息后,组织西南、西北、华中等地的铁路工程部门,先后三批共一百二十余人前来参观学习。
5月下旬的一天,甄英武和岳常乐,赶着一辆毛驴车,出公差去大杨树。连里开起了豆腐房,新近搞来了黄豆指标,要到大杨树粮店进货。从驻地到大杨树十来公里,毛驴车在满山杜鹃中穿行,可把岳常乐美坏了,甩出了两个成语来:赏心悦目,心旷神怡。甄英武抽着“喇叭筒”,美滋滋地说:这趟差事能给我们俩,那是连长给我的面子。岳常乐说:你是老兵嘛,当然有面儿。不过连长也答应过我,要让我到大杨树去逛逛。
大杨树并不大,没什么好逛的。一千多人,三四百户,能热闹到哪儿去?然而,这可是方圆二百里唯一的城镇,名气和人口甚至超过加格达奇。此地原本是片灌木丛生的草甸子,因为生有两根出类拔萃的白杨树,一百多年前被过往行商作为地标,流放木排的汉子也常在这儿落脚,久而久之,声名远播。上个世纪初叶,发现了一处露天煤田,随后建立了甘河煤矿,此处才有了常住人口,逐渐形成了一个小镇子。
找到了粮店,装上一千斤黄豆,见旁边有家饭店,甄英武便走了进去。岳常乐把驴车拴到一棵树上,跟着也进去了。甄英武已经点好了菜,但还是对岳常乐说:“想吃啥?随便点。我点了回锅肉和木耳炒肉片,主食要的是烧麦。”岳常乐两眼放光:“老甄,够意思!行了行了,挺好的啦。”“我早就答应请客,再说我也馋了,好好吃它一顿儿。”“财大就是气粗。你的津贴是我的三四倍,都羡慕死我了。”“要不再要个汤吧。就那个甩袖汤。老板娘,这个汤咋买的?”甄英武指着邻桌问道。四十多岁的老板娘笑容可掬:“这汤可贵,一块钱哪。”“什么——一块?也就是一个鸡蛋,这都赶上炒菜贵啦!”老板娘说:“主要贵在香菜上。这玩意儿可金贵,满大街都掏换不着。这是我自己家栽的,也就那么几小棵。”岳常乐说:“还要汤干啥?就喝水得了。”甄英武说:“喝什么水呀?喝酒!先打一斤吧。”菜和酒很快上来了,俩人喝了个不亦乐乎。老板娘端上来一大碗甩袖汤,说这是赏的。甄英武说:“这怎么行?那我给钱。”老板娘却说:“给什么钱?就认钱哪?饭店赏菜,这是惯例。再者说啦,你们‘老铁'到这儿来修铁道,那是无私无畏、无怨无悔呀。这铁道要是通喽,好日子可就来啦!哪像现在呀,啥东西都缺,连个新鲜菜都吃不着,要能整着也贼拉的贵。就是连‘长头发'都是稀罕物,你们部队那儿恐怕见不着吧?”满屋子一片笑声。老板娘接着说:“别跟我讲什么纪律、什么注意,不就是一碗汤嘛,这要是不给面儿,那还不臊死我呀。”
1965年年中,全军进行军衔改革,其实就是取消军衔,为的是更好地继承和发扬老红军的光荣传统,全军从上到下一律改为佩带红领章和红帽徽。从6月1日开始,干部战士官兵一致,全都佩带上了新的领章和帽徽。
突然之间,天就热了。这时候,连里把一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四排:在龙头山顶部开凿三口竖井,每个直径为三米,深度为三米,间距为四米。四排虽然和全连一样,已经实行了“四班三倒”,但施工进度仍然不够理想。于是组织进行了劳动竞赛,各班互相叫劲儿地抢进度。广播喇叭一直开着,连续播放着决心书、表扬信和革命歌曲。战士们激情高涨、干劲十足,整个工地热火朝天。
干了将近两个月,快要达到深度了,施工的难度却越来越大。一是井下工作面狭小,在不足三米的空间里,也就能施展一组锤子;二是打完眼儿放炮时,上井躲避更加费事儿,上上下下很耽误功夫。三是井里特别闷热,温度高达四十多度,简直让人无法忍受。战士们为了抢进度,往往不等硝烟散出,就马上下去接着干,呛得喘不上气来,一个劲儿流眼泪。多数人只穿着个裤衩子,泪水和汗水合在一起流,浑身上下除了土就是泥,只有眼珠儿和牙齿是白的。一次次上下攀爬,一寸寸向下开凿,一回回装药点炮,一筐筐向往外清碴……虽然每人都佩有安全帽,虽然三令五申注意安全,但时间长了,干得来劲儿了,就不管不顾了。因而,一连发生了几起小事故,先后有五个战士受了伤。
铁军一看不行,马上召集开会,声色俱厉地强调:宁可放慢进度,也要确保安全!
可刚开完会,就出了大事儿。
8月2日这天早上,甄英武和岳常乐来上工,接替刚清完碴的上一班。两个人开始打炮眼,刚打下去十几公分,突然就发生了爆炸!倏然间血肉横飞,两个人当场牺牲。
带班的宫学程连长,慌忙跑过来查看。场面惨不忍睹,令他不忍直视,不禁涕泪交流。四排的战士们全都围了上来,一时惊惶得鸦雀无声,渐渐响起了一片哭声。宫学程吩咐排长和卫生员,带着十六班的人处理后事,随后拉起队伍下了山。
当时副团长铁军和连指导员刘长林,正在接待《铁道兵》报社的两位记者:钱诗剑和铁龙。他们是伴随张春玉事迹采访组,半月之前来到大兴安岭林区的。今儿个一大早,两人专程赶来,为的是拍摄拉沟大爆破的场景,顺便看望在这儿蹲点儿的铁军。铁军虽然知道铁龙的情况,但当他站在面前的时候,还是惊愕得不敢相信,瞅了半天才冲上去,把铁龙紧紧地抱住,拍打着他的后背,激动得泪流满面:“真的是你!你还活着!”铁龙也非常激动,却开玩笑说:“阎王爷不收,马克思不要,都说我跟铁道兵的缘分未了,非逼着我回来不可。再说你也挺想我的,我能不回来陪你吗?”铁军破涕为笑:“你呀,还是那个性子,样子也没咋变,只可惜少了半条胳膊。”“所以说我是幸运儿。有多少人牺牲啦?有多少人伤残啦?连毛主席的儿子都埋在朝鲜了,我现在活蹦乱跳地站在这儿,你说我能不乐吗?”铁军这才想起钱诗剑来,忙说钱副主任,怠慢了,请见谅。钱诗剑笑道:“理解理解。我刚见到铁龙时,也是这么个情况。”铁军说:“听我爱人梅月香说,铁龙进报社的事儿,你可是帮了大忙的。”“主要是龙在天给跑的,我也就是敲了敲边鼓。”铁龙问道:“铁英小妹跟你一起结的婚,说是对象还是你给介绍的。”铁军说:“铁英丈夫叫林中飞,现在已经当连长了。他们的孩子都三岁了,让爷爷、奶奶给看着呢。现在就是你还单着,不知有什么打算你。”钱诗剑一见这种情形,便借着“上厕所”躲开了,并把指导员也叫走了。铁龙说:“我虽然还单身,但都有儿子了。你倒是早就成家了,可却一直两地分居,这和打光棍差不多,至今连个孩子都没有。”铁军愁眉苦脸:“自古家国难以两全,军人更是顾不了家。既然选择了部队,那就得豁出一头。我真就想要个孩子,咱妈也乐意给看着,可是你嫂子不同意呀,说搞舞蹈得保持体形。”“看我嫂子那个劲儿,她不可能跟你随军。师里虽说有宣传队,但实际上是业余的,她怎么可能看上眼?更别说来钻山沟了。我看咱妈的看法还是比较准的,她身上的‘娇骄’二气真就挺重的。”“唉,有什么办法?将就着过吧。”“俗话说:道不同不与为谋。你们这么下去,早晚要出事儿。”“别提她好不好?还是说说你吧。”“就因为有你们的前车之鉴,所以我可不想找那个罪受。一个人自由自在,等部队不要我了,再考虑成个家吧。眼下,我想调到你们师来,留在大兴安岭林区。”就在这时,跑进来一个战士,报告说工地上出事儿了,死了两个人。两人大吃一惊,慌忙跑了出去。
一队人马刚刚走进院子,——是从施工现场撤下来的。宫学程在解散了队伍以后,简要地跟铁军报告了情况。铁军不由分说便赶往工地。钱诗剑和铁龙也跟了上去。宫学程安排人赶制棺材,叫指导员带人去打墓穴,随后叫上连部的几个人,拿着白布跟他上山收尸。
在施工现场,甄英武和岳常乐的尸体,已经被大致拼凑成了形,并用衣服覆盖了起来。铁军走上前,掀开了衣服,看了这个,又看那个,热泪奔涌,泣不成声。在场的人也都跟着哭。铁军对宫学程说:“明儿一早入殓。把全连拉上去,举行落葬仪式。”战士们用白布把尸体缠起来,抱到担架上,抬回了驻地。
转天一早,阴云漫布,疾风劲吹,林涛怒吼。全连在墓地上集合肃立。宫学程带着十六班的战士,把用白布包着的两具尸体,小心翼翼地装进了白木棺材。全连战士忍不住失声痛哭。站在队前的铁军悲戚地说:“……甄英武和岳常乐,多么好的战士啊。这样牺牲值不值?也值,也不值。说值,是他们是为国捐躯,死在了战斗岗位上。为人民而死,就死得伟大!说不值,是因为他们本不该死。上一班为了抢进度,有个哑炮没察觉到,结果就酿成了惨剧。他们就这样死了,窝不窝囊?委不委屈?可不可惜?疼不疼心?大家知道,一个月前,十三团也出了个大事故,但却造就了一个英雄——张春玉。如果说他们那是天灾,而我们纯粹就是人祸!别的不说,这会给他们的家庭,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和悲痛啊!一百五十元的抚恤金和一张烈士证书,怎么能抵得上一个鲜活的生命啊?”铁军潸然泪下,接着说道:“毛主席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我们想到人民的利益,想到大多数人民的痛苦,我们为人民而死,就是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当尽量地减少那些不必要的牺牲。'同志们,我们既要汲取血的教训,也要继承烈士的遗志,革命加拼命,实干加巧干,早日拿下大拉沟,为国庆节献礼;尽快修通嫩林线,让‘禁区'变通途!宫连长,下葬吧。大家一起唱《铁道兵志在四方》。”
背上了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
雄壮的那个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呀,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
歌声在深山老林回荡。战士们人人热泪奔流。铁军命令:再唱一遍!
十六班的战士们举枪射击,用枪声来为两位战友送行。枪声伴着歌声,震荡苍山林海。
钱诗剑和铁龙扛着摄像机,将整个过程全都拍了下来。
经过两个多月艰苦施工,三口竖井终于挖掘完成。近百吨的铵油炸药、雷管和导火索,一应俱全地被埋进了井里。
铁龙提出:为了更好记录这次大爆破,应该尽可能靠近了去拍摄。宫学程说:离得近喽会有危险,至少要二百米开外。钱诗剑说:可以搭个隐蔽所,这样就能靠近了。铁龙说:离得越近拍得越好,我看留五十米就行。钱诗剑说:五十米太近了,耳朵受不了的。铁龙说:把耳朵堵上,把嘴张开喽,不就行了嘛。这个建议是我提的,那我就当仁不让了。钱主任你还是干老本行,拍照的事儿就全靠你了。铁军想了想说:那就搭个隐蔽所吧,用粗点儿的原木搭,要整得结结实实的。宫学程按照铁龙的意见,在拉沟的上坡选了个位置,搭了个地窨子似的隐蔽所。
一切准备就绪,铁军一声令下:“点炮!”三口竖井的导火索同时被点燃。躲在一千米开外的战士们,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突然,传来了一声闷雷似的轰响,整个大山忽然颤动了一下,蘑菇状的粗大烟柱腾空而起,碎石和沙土随之翻滚飞升,又暴风骤雨般的倾泻下来。
“成功啦!”“胜利啦!”战士们欢呼雀跃,工地上一片沸腾。有人把帽子抛向空中,有人脱下上衣挥舞着。劳动的收获,胜利的喜悦,让大家欢喜若狂。
铁军等人急忙去找铁龙,只见隐蔽所已经被震塌,大家慌忙搬开原木,发现铁龙昏了过去。铁军抱着他的脑袋,摇晃着大声喊叫:“铁龙!铁龙!你醒醒!快醒醒!”铁龙慢慢睁开了眼睛,咧开嘴放声笑了起来。他是被震晕了,并无大碍,只是耳朵聋了,过了许久才好。
钱诗剑和铁龙要走了。临行前他们要去墓地看看。铁军和宫学程遂随同前往。
宫学程拿来了一瓶白酒,铁军顺路摘了一把红豆,铁龙则采了好多野花。钱诗剑扛着摄像机拍摄。宫学程在坟前洒上了酒。铁军面对着陵墓,沉重地说:“两位战友,《铁道兵》报社的钱诗剑和铁龙,到这儿来跟你们道别。他们会把我们的事迹报导出去,让铁道兵精神在全国发扬光大。”把手中的红豆放在甄英武的坟上,说:“甄英武,我知道,你是湖南邵阳人。都说红豆生南国,我们这北国红豆,也是一样‘最相思'。”宫学程痛哭流涕地说:“我这个连长没当好,让你们就这样‘走'了,我与心何忍哪?我对不起你们!”铁军安慰他说:“这也不能怪你。我们是铁道兵,要的就是无私无畏,讲的就是无怨无悔。”铁龙对着坟头敬军礼,动情地说:“亲爱的战友啊,你们虽然过早地离开了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虽然你们过早地诀别了亲人和战友,但是,人民不会忘记你们,共和国不会忘记你们!因为,你们为了人民的利益,流尽了最后一滴汗,洒尽了最后一滴血。你们用火红的生命,谱写了壮丽的人生!”说完,去接过钱诗剑的摄像机,说该你来告别啦。钱诗剑走上前去,敬了个军礼,朗声说道:“敬爱的战友,我就说两句,送给你们两句诗。一句是宋代民族英雄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句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经过近八个月的艰苦奋战,九连终于在国庆节前夕,提前完成了龙头山拉沟的挖掘任务。
第十四团使用自行制作的铵油炸药,又在仙古鲁山开出了一条大拉沟。这条拉沟长四百二十八米,共打了二十个药室,装了一百一十七吨铵油炸药。一声巨响,就扬弃土石三万八千一百多立方米,松动岩石六万零五百多立方米。平均每立方米土石耗药一点一九斤,爆破威力与铵梯炸药基本相等,而成本却降低了三分之二,节省劳力两万七千二百多工天。
全师1965年结算,从成本分拆中得出,仅是使用炸药一项,即节省资金达一百二十四万二千二百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