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渔 猎
樟岭至古莲段铁路开工修建以后,作为“龙头”的樟岭异常热闹红火。在火车站东北面的开阔地上,驻扎着铁三师前线指挥所、储备库、汽车营,还有第十五团团部、各团的转运站,以及地方的樟岭林场场部、铁路工区等等。白天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夜晚灯火闪烁、通宵达旦。
第十五团团部驻在车站北面,距离一公里左右。他们是1970年春,从三荣岗搬迁过来的。
过了不久,铁龙被贬职发配来到了第十五团,任宣传股副股长。可他并没有犯错误,也没有受什么处分。起因是经过再次政治审查,说他是个二次入伍的黑兵,还可能是朝鲜战场的逃兵,闹到非要让他脱军装不可。可他死活都不愿离开部队。经过铁军的一番活动,把他下放到基层来了。铁龙倒是不以为意,并不在乎官职大小;但还是有些郁闷,似乎变得散漫了。
当时团部仍然在设营。统一建筑的土木平房和泡沫砖房,分配给了首长和司、政、后各大部门;而其它单位的房舍,则要自己动手修建。铁龙分管的文艺宣传队,也在紧张地盖房子。他们和警卫排一栋房,各是三大间配两小间。房子已经有个模样了,正在筹备上顶和抹墙。这种房子比较简陋,施工过程并不复杂——从山上砍来木料,先把房架立起来;然后用小杆儿做围墙,每面墙都做成双层的,中间填上土用来保温,再在墙的两面抹上泥;门窗由木工班统一加工,拿来装在预留的框子上;房顶跟墙的格式大同小异,但上下两面都铺有油毡纸,主要是用来防水兼顾保温。
铁龙和大家打成了一片,天天在一起忙着盖房子。有一天收工后,他叫上几个战士,悄悄地去河里抓鱼。从团部南行不到两公里,穿过铁路不远就是河边。这条河名叫聂河,长约二十五公里,发源于白卡鲁山南麓,一路向东汇入盘古河。虽然前几年修筑塔河至樟岭段时,铁九师的部队也没少到这儿抓鱼,可现在河里的鱼仍然不少。铁龙他们这一次去,就抓到了二十来斤;放在地火龙上炖了,宣传队大吃了一顿。抓鱼的工具是铁龙提供的。他有一张网片儿,长约五六米,宽约一米五,把两头绑在小杆儿上,就做成了一张小抬网。
这张网片儿是何林送给他的。何林是特区民政处的科长。1968年过年的时候,铁龙受邀到他家作客。在座的还有铁军、老八月、索伦风和索山花等人。满桌子的山珍野味,什么狍子干、犴鼻子、冷水鱼、熊掌、鹿肉、飞龙、乌鸡、猴头、蘑菇、木耳……铁军逗趣儿地说:“不是说鄂温克人不吃鱼吗?怎么做了这么一大盆儿啊?”何林说:“起始我们真就不吃鱼,认为鱼是水里的虫子……”铁龙不解地说:“为啥不吃鱼呀?鱼可是好东西,不仅营养丰富,而且味道鲜美。大兴安岭的鱼又好又多,你们不吃真是可惜了了。”老八月说:“我们不是不吃鱼,只是不大喜欢吃;特别是小鱼,还真就不吃。原先也不会做,不是用水煮,就是用火烤,也没什么调料,就是放点儿盐,腥味儿挺大的,还有好多刺儿,弄不好就扎着,哪有肉好吃啊。”索山花说:“哪是啥时候的事儿呀?不是老早就会做了吗?鱼做好了挺好吃的,和肉比是两个味儿,一个是香,一个是鲜。”何林说:“看来铁龙挺爱吃鱼呀,我这儿有一张网片儿,送给你去捞鱼玩儿吧。”
这张网铁龙一直没用,到樟岭却派上了用场,隔三差五便被人借去,利用休息时间去捞鱼。虽说外出需要请假,但有时会“网开一面”。当时的伙食也真是够戗,几乎总是高粱米压缩菜。以前在大扬气和三荣岗时,开展大生产曾经种过蔬菜。自打搬到樟岭来,一直忙着盖房子,哪里顾得上这个……这下子好了,时常有鱼吃,何乐而不为?然而时间不长,网就露窟窿了;虽然经过多次修补,还是破得用不了了。
接连下了两场雪,漫山遍野一片白。樟岭的冬天比三荣岗还要冷,宣传队员们没事儿很少出门,呆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排练。但是为了保证供暖,断不了要出去伐木。有一次在后山上,发现了兔子爪印。两个小子就做了套子,真就套住了一只雪兔。十六七个人吃一只兔子,一个个吃得甜嘴麻舌的。他们在后山下了不少套子,隔三差五的就跑去遛套子。偶有收获,皆大欢喜。铁龙有时也跟着凑热闹,还用手枪打了几只飞龙。他们有时也去抓鱼,方法原始而又简单,就是在冰上凿个窟窿,水里的鱼就游过来了,或是用网兜捞,或是拿鱼叉扎,守上一两个钟头,准能整上几条来。虽然冻得要死,仍然乐此不疲。
快到元旦的时候,索伦风和索山花来看望铁龙,带来只狍子作为见面礼。铁龙高兴地说:“想不到你们能来看我,我们有一年没见了吧?索山花你不是有工作了吗?在特区民政处干得咋样啊?”索山花说:“在何林叔叔手下工作,能不干得顺风顺水吗?老爸来加格达奇看我,遇到了你哥铁参谋长,听说了你的事儿,这才到樟岭来了。你怎么样?过得好吗?”铁龙说:“我在这儿过得挺美的,整天跟宣传队在一起,唱歌跳舞,吹打弹拉,还能不乐和?不过嘛,我在部队恐怕干不长了,这次就差点儿让我脱军装。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啊。索山花,你们民政处挺不错,我转业就去找你吧。”索山花说:“你找我有什么用?我才工作几天哪?这事儿你得去找何林科长,我参加工作就是他给帮的忙。”索伦风说:“那你就留在这儿吧,你跟我们挺有缘的。66年打火咱们认识的,你给我们拍的照片,都在报纸上发表了。68年过年的时候,在何林家里吃饭,算是第二次见面。去年你到我们乌力楞采访,咱们在一起过了好几天,同吃同住同出猎,能不处出感情来吗?”索山花说:“你采访我们的照片和报道,又在报纸上刊登了,大家看了非常高兴,都说你这人够朋友。铁龙,你转业怎么不回北京啊?真想留在大兴安岭咋的?”铁龙说:“我光棍儿一条,到哪儿都一样。大兴安岭山高水远,简直世外桃源一般,也许就是我的归宿。”索伦风说:“你怎么是光棍儿呢?不是还有个儿子吗?是叫铁马吧?他在干啥呢?”“在铁道兵学院上学呢。这小子跟我挺生分的。”
铁龙请他们到宣传队,跟大家一起热闹热闹;还把宣传股长陈志平,和其他同事都邀来了。吃肉喝酒,其乐融融。汉话大有长进的索伦风,听完了他们的渔猎故事,露出了一副不屑的神情,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用网抬鱼,用套子抓兔子,我们的小孩儿都不玩儿。鄂伦春人游猎大兴安岭,凭的是猎枪、猎马和猎狗,也使用‘草上飞’和桦皮船,冬天还用雪橇和滑雪板,当然有时候还使用驯鹿。”这岂能不勾起大家的兴致?非要父女俩讲打猎的故事。索山花说:“我们以打猎为生,故事那就太多了。我和爸爸各讲一个吧。阿查(父亲),你先讲。”索伦风喝了口酒,说讲个什么好呢?就讲那次打犴吧。“那是大前年的9月份,我发现了三头犴大罕,一公俩母。”索山花插话说:“犴大罕就是犴,学名叫做驼鹿,是体形最大的鹿,成年的身长超过两米,体重在四百斤以上。喜欢生活在林中低洼地带,多在早晨和傍晚出来活动;别看是庞然大物,却跑得快跳得高,尤其是擅长游泳,号称‘避水金睛兽’。”索伦风接着讲:“那天晚上,我和山花各划一条桦皮船,悄悄地靠近了那片水泡子。三头犴大罕正在捞草吃,在水里上上下下地闹腾。我们靠得很近了,它们都没有察觉。我先开枪打那头公的,山花打其中一头母的。那公的从水里一露头,我就一枪打中了它……”索山花说:“可我瞄的那头,却钻进了水里。中弹的那头犴一扑腾,搅得水面波翻浪滚的,根本就没法儿再打了。不知是怎么回事儿,我的船就被撞翻了,我就成了落汤鸡了。”大家随着索山花一起笑。铁龙问道:“后来怎么样啦?”索伦风说:“后来就把打住的那头犴,运回营地大家一起吃呗。”二胡手邢立芳问道:“四百多斤的大家伙,桦皮船能载得动吗?”索山花说:“去了头蹄下水,剩下的分两份,两条船装得了。”扬琴手李作红说:“头蹄下水都扔了,多可惜呀。”索山花说:“这是常有的事儿,也是迫不得已。我讲讲那次打熊的事儿吧。那是1963年初春,我从学校毕业回家不久,一次跟着爸爸出去打猎,遇到了一只狐狸,我开枪打伤了它,我们的狗就去追,我放开马紧跟着。眼瞅着狐狸钻进了一个树洞,可从树洞里却出来一头黑熊。那家伙一巴掌就把狗打飞了。我对着它就是一枪,打在了它的肚子上,把肠子都打出来了。那头熊站了起来,把流出来的肠子,用前掌塞回了肚子,拼命地向我扑了过来。我又开了一枪,慌乱中打偏了,吓得我打马就跑,可刚跑出去没多远,就从马上摔了下来……”索伦风接过来说:“起始我落在了后面,等听到狗叫和枪响,这才急忙追了上去,正好看到山花落马……我连着开了三枪,才把黑熊打倒了。这是一头四百多斤的公熊,开春儿‘蹲仓’出来最凶狠了。”大家松了一口气,七嘴八舌地议论:“这可真够悬啦,多亏有大叔在,要不后果不堪设想。”“看来打猎挺危险,弄不好会要命的。”“狐狸最狡猾了,就是它搞的鬼。”“那狗怎么样了?恐怕凶多吉少。”……索山花说:“我还是经验不足,自以为胆子挺大,可危急关头,还是害怕了,真够丢人的。”宣传股长陈志平说:“我在老连队也打过熊,还逮着了一只熊崽子。那是1965年春天,一只母熊带着一只小熊,天没亮就钻进了伙房,抱起一袋大米就跑。我们发现了,就拿枪去追,把那母熊打死了,全连吃了好几顿。把小熊抓住了,由炊事班养着。”索伦风说:“吃了大熊养小熊,可真够残忍的;不怕它长大了,报复你们吗?”索山花说:“我们鄂伦春人崇拜熊,认为它是我们的祖先,并且把它当成了图腾。我们管公熊叫‘雅亚’,管母熊叫‘太贴’——就是‘祖父’和‘祖母’。我们倒是也打熊、也吃熊,但是捕食过程从头到尾,有一套约定俗成的庄严仪式。比如出去打熊,要说是‘走亲戚’;打到了熊,要对它说:我不是故意的,这是误杀的,你不要降祸于人;吃的时候要学乌鸦叫,意思是乌鸦把你吃了。”副队长王树斌笑道:“这样做好像不太残忍,就是显得假模假式的,欺骗的是熊还是人哪?”索伦风不高兴地说:“怎么说是欺骗呢?这是我们的风俗。鄂伦春人最实在了,我们的心是透亮的。”铁龙说:“可不是嘛,要论实在,鄂伦春人首屈一指。他们淳朴、耿直、豪爽,尊老爱幼、团结互助,热情好客。每次打猎回来,猎物在乌力楞平均分配,老弱病残还要多给点儿;不论遇到什么人,提出要分一杯羹,猎人会把刀子给他,任由他自己随便割。如果来了客人,不管认识与否,必定盛情款待,临别还要赠送土特产。他们把仓库建在树上,路过的人如果有需要,可以随便取用,过后偿还即可。他们的美德还有好多,值得我们尊崇和学习。”索山花说:“用猎枪打野兽,用酒肉待朋友——我们鄂伦春人就是这样。认定你够朋友,命都豁得出来。铁龙你这人够交情,可就是酒量的不行,几乎喝一次倒一次。”索伦风说:“喝倒了才实在嘛,不喝倒不够意思。你们当兵的都很实在。铁龙老弟和他哥一样,都是鄂伦春人的朋友,也是鄂温克人的朋友。”大提琴手王久一说:“我们都是朋友,军民是一家嘛。你们讲的打猎故事,都赶上天方夜谭了。能不能多待两天,带我们上山打打猎呗,传授传授打猎的经验。”索山花说:“打猎是个技术活儿,不是那么好学的。我从小就骑马玩枪,可跟老猎手比起来,技能和经验差老了。各种动物的习性、气候温度的变化、地形地貌的特点、射击角度的把握、还有风向的运用,等等,等等,门道多了去了。”索伦风说:“樟岭这儿这么热闹,动物早都被吓跑了,很难打到大东西了。唉,山里越来越不安静了,打猎能不越来越难吗?”索山花说:“你们把铁路修进来了,跟着公路也多起来了;林场和工段星罗棋布,伐木声响彻深山老林;马套子、拖拉机拉着原条,在林子里到处跑;火车、汽车满载着木材,不断溜儿地往山外运。还有外来这些人做饭取暖,谁知道要消耗掉多少木头?原本是我们山里人的家园,已经叫林业工人给占领了。原本是动物的乐园,现在树少了,山秃了,动物无处藏身,只能流落远方。”索伦风说:“灰鼠、花鼠、松鼠什么的,凡是以吃松子儿为主的,没了松树叫它们怎么活?灰鼠子是我们的主要猎物,它们一下子都跑了,这个财路也就断了,我们的日子能好过吗?再有这些后进来的人,除了采集蘑菇、木耳什么的,还动枪动炮地打猎捕鱼,这不是抢我们的饭碗吗?”宣传队队长张惠说:“打猎捕鱼的事儿,我们部队没少干,特别刚进来的时候,给养一时运不上来,有时连饭都吃不饱,见到河里有鱼,林子里有野兽,岂能无动于衷?后来上级有令:不准擅自打猎,如果确有需要,报经有关部门批准,可统一组织狩猎队……”铁龙说:“说起来倒也情有可原,部队的伙食一直很差,有猎物撞到枪口上了,当然也就顺手牵羊了。打鱼并没有明令禁止,可是对使用炸药炸鱼,却发了好几次通报,也处分了好几个人。”陈志平说:“我们铁道兵刚进来的时候,的确有随意砍伐树木的情况。为了解决越冬取暖的难题,当时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随后很快就颁发了命令,要求部队严禁乱砍乱伐,做到‘身居林海惜木如金’。林业职工也是如此,他们倡导的‘三荣’里,就有‘勤俭节约’这一条。”笛子手朴文精说:“记得师政委席华亭说过:如果我们不爱惜树木,随意砍伐和使用木材,那么还没等铁路修通呢,沿路的大树就被砍光了,我们将功不抵过,甚至就是罪人了,开发林区的意义,就要大打折扣。”索山花说:“开发当然是应该的,问题是怎么样开发。用攫取式突击性的形式,一座山一座山地‘拔大毛’,甚至一片一片地‘剃光头’,恐怕用不了多长时间,林业资源就被耗光了,恢复起来那可就难啦。”邢立芳说:“开始是有点儿乱,现在可是好多了。”索山花说:“部队啊林场啊,凡是有组织的,还算爱护林木。可后来的老百姓,就不管那一套了,他们专挑好树砍伐;劈成小块儿的柈子,房前屋后都垛满了,甚至都当成院墙啦。一个个居民点家家如此,还一天到晚不断火地烧,这林子早晚有一天,要被他们砍尽烧光。我们鄂伦春人,还有鄂温克人、达斡尔人,烧火用的是‘站干’和倒木,从古到今一直爱惜林木。”李作红说:“别光说话呀,倒是喝酒啊。来来来,索大叔,我敬您。”索伦风说:“喝酒喝酒,不说这些不痛快的。”于是,敬酒碰杯掀起了高潮,酒酣耳热情绪亢奋,大家操起乐器演唱了起来。第一首歌唱的是——高高的兴安岭一片大森林,森林里住着勇敢的鄂伦春,
一呀一匹烈马一呀一杆枪,
獐狍野鹿漫山遍野打呀打不尽……
春节前后,宣传队接连下连队演出,节目大多是自行编排的,以反映部队战斗生活为主,什么表演唱、小合唱,短小精悍的枪杆诗、对口词,风趣幽默的数来宝、三句半,还有器乐小合奏、王树斌的男声独唱、朴文精的笛子独奏,等等。大家演得很卖力,深受战士们欢迎。遗憾的是团宣传队没有女兵,就靠一帮小伙子连拉带唱的;如果非得有女角上场,那就只能男扮女妆了。
1971年3月,张惠、王树斌等人离队退伍,王久一接任当了队长,朴文精提为宣传干事,宣传队陆续招进来几个新人。1971年10月,成立了文艺创作组,由朴文精直接领导,先后调来了杨景林和张忠民,一起住在宣传队旁的小房里。
杨景林听说了宣传队的渔猎故事,说我家里就有渔网,需不需要邮一个来?大家好奇地问:你们家是渔民吗?能整个什么网来?杨景林说:我爸好打鱼、会织网。我们用的是旋网,也叫甩网、撒网。你们原先用的抬网,只能在河边儿整小鱼。旋网能在深水里使,打到的鱼也大也多。就叫我爸给织个新的,说说要多大眼儿的吧。创作员张忠民说:要打半斤来沉的鱼,得用多大眼儿的网?杨景林说那就整个“插三”的吧,——就是网眼儿能插进三个指头。朴文精干事说:“这事儿以后再说,该把心收收啦。现在创作组要抓紧写节目,听说师里明年要组织汇演,参演节目当然以自创为主。咱们得开个会,专题研究一下,拿出个计划来,然后分头写本子。景林和忠民肩负重任,但却缺乏写节目经验。文艺节目种类繁多,大类就分为七八个,像演唱、舞蹈、曲艺、戏剧、器乐、杂玩等等;每一类中又包括若干项,比如演唱类中就有独唱、对唱、小合唱、大合唱等;曲艺类中包括的就更多了,什么相声、小品、说唱、表演唱、数来宝、三句半、快板书,等等。你们具有一定的文字功底,也学习了文艺创作的方法,现在需要结合我们队的实际,尽快创作出过得硬的节目来。”
过了一段时间,陈志平和铁龙来到宣传队,召开了节目创作专题会议。陈股长说:“师政治部已经发文,准备在明年下半年,组织进行全师文艺汇演。我们十五团笨鸟先飞,早就动手搞创作了。咱们是业余宣传队,必须坚持深入基层,服务一线的原则,节目要短小精悍,针对部队实际,反映连队生活,宣传先进典型,表扬模范事迹,起到丰富部队精神文化生活,鼓舞指战员们的斗志,提高部队战斗力的作用。按照这个方向和思路,我们来研究具体事项,争取把节目单初步定下来。”铁龙说:“前一阵子大家群策群力,集思广益,已经确定了创作的大路子,就是以反映部队生活为主,讴歌铁道兵艰苦奋斗、无私无畏的战斗精神,同时还要把我们十五团的特色突出出来。”朴文精说:“这段时间,大伙儿都很努力,提出了很多建议,景林和忠民也都很辛苦,每人拿出了三四个本子。铁龙副股长不愧是老文艺兵,为我们把握创作方向,跟我们一起讨论作品,甚至亲自动笔改本子。”王久一队长说:“初步确定了这么几个节目:开场是歌伴舞,演绎铁道兵进军大兴安岭林区的场景,——风雪征程、深山篝火、第一缕炊烟……伴之以《开路先锋之歌》:红旗劈开千里雪,大兴安岭我来也,开路先锋铁道兵,踏破禁区改山河,修桥筑路开宝库,无私无畏为祖国。爬冰卧雪战高寒,风餐露宿苦为乐,披荆斩棘穿林海,深山篝火唤春色,备战备荒筑长城,铁龙奔腾奏凯歌。”陈志平说:“这个开场不错,准能一炮打响。久一队长,你把节目整个说一遍,看看大体路子怎么样,然后再分别介绍,大家再逐个讨论。”王久一说:“第二个节目是小话剧《一条扁担》,第三个节目是独唱《打锤歌》,第四个是数来宝《赞家乡》,第五个是表演唱《共同目标》,第六个是对口词《打不打》,第七个是小合唱《铁道兵和樟子松》,第八个是配乐诗朗诵《大锤赞歌》,第九个是男女声对唱《大兴安岭来了铁道兵》。这个歌儿是跟鄂伦春姑娘索山花学来的,由张树人和张英林扮成鄂伦春父女演唱。第十个节目是小歌剧《探亲》。”大家认为总体设计不错,但是最好能再搞个相声。陈志平说:“除此之外,还有一点:应该搞个贴近现实的作品,比如我们正在修樟古铁路,能否以此为题材写个节目?”朴文精说:“陈股长的意见非常正确。景林你不是写了首诗吗?就是这个题材的,是叫《铁龙奔腾》吧?能不能改成节目?”杨景林说:“这倒问题不大,可改成什么呢?改为歌词还是歌剧?”铁龙说:“我以前搞过配乐诗表演,比配乐诗朗诵火爆多了。是不是这样:我来协助景林,按这个路子整。”陈志平说:“行啊。铁副股长,这段时间你就主抓创作吧。多创作一些节目,以便好中选优。”
铁龙几乎“长”到了宣传队,和杨景林接触得尤其多。他搞到了一支“小口径”枪。杨景林从家里要来了渔网。大家一有时间,只要请下假来,便三三两两地出去,大多是到河里抓鱼。铁龙有时也跟着,但却是为了打猎。用“小口径”打鸟和小动物,比手枪和“半自动”强多了。他和特务连的副连长赵明是“猎友”,赵明有时开车拉着他到远处打猎。铁龙时常叫上杨景林,就算是带了个勤务兵。如果打到了大东西,也给首长送些肉去,家属们当然都很高兴。
当然,工作是第一位的。铁龙和朴文精、杨景林、张忠民,经常废寝忘食地讨论本子。先拿出来的却是相声,写的是汽车兵的事儿,名叫《雪夜运输》。
1973年春节前夕,宣传队在团部大礼堂,给机关人员演了一场,反响相当好。团政委耿信非常高兴,说那个开场和相声,是整台节目的亮点;马上到各营去演,来给战士们拜年。
一圈儿演下来,受到普遍好评。最受欢迎的是那个相声,其中有好几个包袱,令战士们鼓掌叫好。比如——甲:你说跑汽车的公路像什么?
乙:公路像什么?公路就像……像……
甲:汽车像什么?
乙:汽车?……公路?……不知道。
甲:连这么简单的问题你都答不上来?
乙:那你说像什么?
甲:要我说这公路就像……公路呗。
乙:废话!
甲:汽车就像汽车!
乙:跟没说一样。
甲:我们班长跟我说的可不一样。
乙:他怎么说的?
甲:他说公路像盘山金链儿,汽车像链儿上串珠儿。
乙:像!像!
甲:公路像林海里的航线,汽车像浪里飞舟。
乙:像!像!
甲:公路像我们的千里战线,汽车像我们的钢铁战马。
乙:像!像!
甲:公路像水泥马路,汽车像纺线车子。
乙:像……什么?汽车像纺线车子?
甲:这是我说的。我们大兴安岭这地方,春夏冰雪融化,我们就在水泥路上跑车。
乙:水泥路好啊!
甲:好什么好?路上除了水就是泥——水泥路!
乙:嗐!这么个水泥路啊。
甲:秋冬冰雪覆盖,路面冻得跟水泥板似的,又硬又滑,上坡下坎动不动就“掉腚”打滑。
乙:是啊。
甲:我们的车春夏常在泥水里“打误”,秋冬常在冰雪里“打误”。一“打误”,你看吧,车轮子就像纺车子似的,光转不动弹。“嗡……嗡……嗡嗡……”
乙:纺开线了。
再如——
甲:那天晚上下雪。
乙:下雪怕什么?
甲:大兴安岭的雪和别的地方不一样啊。
乙:有什么不一样的?
甲:这儿的雪是白的。
乙:哪儿的雪不是白的?
甲:我是说这儿的雪大。那雪片子,小的像树叶子,大的能有个万八千里的。
乙:啊?!万八千里的?
甲:啊,漫天皆白呀,把整个大兴安岭都盖得严严实实的。
乙:噢,你说的是积雪。
甲:对,雪积得深哪。
乙:有多深?
甲:没肚子。
乙:嗬,这也太深啦。
甲:没脚肚子。
乙:……脚肚子?那也不浅。
还有那首《打锤歌》,竟然流行起来了——
使足了劲,
抡起了锤,
我的大锤卷着火,
我的锤声裹着雷。
巨石锤下开,
冰崖锤下碎,
打通千重山,
劈开万条水。
大锤挥舞汽笛唱,
锤声引来彩虹飞。
铁道兵战士是革命的锤,
开山劈岭修桥筑路显神威。
创作组在1973年8月,完成了《铁龙奔腾》的脚本创作。新一任宣传队长李作红,会同邢立芳、齐德明、尚宝奎等人,很快就为其谱好了曲子。演员班的吴晓光、彭克和张志军等人,跟进完成了舞蹈编排。全队合练,效果不错。
9月下旬下了一场雪,苍山林海披上了银装。铁龙带着杨景林,坐上赵明的吉普,一大清早就上了路,去盘古河一带打猎。樟岭离盘古十六七公里,一路东行不到半个小时,就到了盘古镇西,然后沿着一条运材路,过了聂河桥转向西南。山野阒然,了无人迹。天空阴沉沉的,好像即将下雪。又跑了十几分钟,来到了一个河汊,坐在副驾驶位子上的铁龙,忽然叫了一声:“鹿!——在那儿。停车!”赵明急忙停下了车,顺着铁龙指的方向,看到在盘古河对岸,明晃晃地站着一头鹿。它像是听到了汽车声,仰着脑袋向这边张望。赵明惊喜地说:“是马鹿,看那角,分叉多低。”铁龙说:“快打呀老赵!我的‘口径’不行,你的枪能够上。”赵明把车灭了火,取过“半自动”,伸出了车窗,边瞄准边说:“将近三百米,怕是打不上。不如下车往前凑凑,那样能更保险点儿。”铁龙说:“鹿能在那儿等你吗?你看它都要走啦。”赵明说:“别说话!不要动!”说完便扣动了扳机。随着“嘭”的一声枪响,那头鹿应声倒下了。“打中啦!打中啦!”铁龙和杨景林兴奋地欢叫。
三个人跳下了车,飞快地跑向河边。正处于枯水期,可以涉水过河。不顾水冷刺骨,立马蹚了过去……跑到地方一看,那头鹿却不见了,只留下了一滩血。铁龙说:“它受伤了,跑不远。快追!”他们沿着蹄印,跑进了树丛。赵明说:“怎么没有血迹啦?这是打到哪儿啦?”赵明喊道:“这地方有痕迹,往那边儿跑了。”不知不觉下起了雪来,雪花无声无息地飘飞。也不知追出了多远,终于看到了那头鹿。那家伙拖着一条断腿,在一瘸一拐地跳着走。铁龙气喘吁吁地说:“像是打中了后小腿儿。它已经跑不动了。”鹿竟站了下来,扭头看着他们。赵明端起枪,把它打倒了。跑到跟前一看,这鹿真够大的,约有二百来斤。杨景林说:“这么老大,怎么拿呀?”赵明说:“做个爬犁,拖回去。”说着拔出匕首,就要去砍树。铁龙看了下手表说:“这都十二点了,你们不饿呀?还是先填饱肚子吧。”杨景林说:“早起就没吃饭……吃喝都在车上呢,咱们吃什么呀?”铁龙说:“这不是有肉嘛。老赵,动手啊。”赵明拿着匕首,叫杨景林帮着,把鹿的肚子剖开了。铁龙说:“割下一块肝儿,我来吃头一口。我跟索伦风吃过,味道真挺好的,不信你们尝尝。”拿过冒着热气的一块肝儿,放到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杨景林看得目瞪口呆。赵明也表示接受不了。赵明叫杨景林去找柴火,说咱们还是烤熟了吃吧。老铁你帮着我,把它的下水掏喽……生着了火,烤好了肉,三个人饱餐了一顿。随后砍下几棵小树,做成了一张爬犁,拉上鹿开始返程。
雪下得大了,还刮起了风。树上的积雪纷纷下落,跟新下的雪搅在一起,烟雾一般在林子中弥漫。林涛像海浪似的,哗哗地响个不停。他们本是沿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的,可走着走着,脚印却不见了,——是被雪湮没啦?还是被风抹平啦?凭着感觉又走了半天,一直都不见河的影子。天色向晚,风雪趋紧。赵明说:“咱们别瞎走了,可得找准方向。应该一直往西,就能到盘古河。然后沿着河走,就能找到车了。”铁龙垂头丧气地说:“我看就别管车了,把这鹿也扔了吧。还是往北保险,准能走到铁路。”杨景林犯愁地说:“北在哪儿呢?早都转向了。”铁龙说:“索伦风跟我说过,看树能辨别方向。树的阳面比较光滑,而阴面却比较粗糙;枝叶茂盛的一面就是南,相比稀疏点儿的就是北。”赵明无可奈何地说:“就按你说的办吧。估计离铁路并不太远,只要方向正确就好办。”在铁龙的指引下,他们一直往北走。6点多钟的时候,看到了几点灯光。赵明惊喜万分:“准是盘古镇,这下有救了。”
他们一到盘古镇,就给家里打电话。接电话的陈志平股长如释重负:“差点儿都急死我啦,正要向领导报告呢。再没有你们的消息,就得派部队去找了。进山迷路的事儿,真就没少发生过,都死了好几个了。”……这事儿虽说有惊无险,但团领导还是知道了。处分是免不了的:铁龙和赵明被“严重警告”,并且马上退伍转业回地方;杨景林受到了警告处分。铁龙真就留在了大兴安岭,通过何林进了特区民政处。而赵明则回了老家。
1973年11月,铁三师举行了文艺汇演。第十五团宣传队的演出倍受赞誉。其中相声《雪夜运输》和配乐诗表演《铁龙奔腾》,被评为优秀节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