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的春天来得稍晚,当南方处在春意勃发的时候,北方好像还没有春的动静,还像是沉睡的婴儿,到处是静悄悄。虽然春风几丝丝的且又是断断续续的拂过山坡,但也被寒意所淹灭,春风始终高昂不起它的头来,唤不起一片绿叶的笑容,对春风最为敏感的地头上的麦苗也还未听从春风的呵护声开始它绿色的梦想。同样,春天也未驻脚卫生队,卫生队营区仍然可以听得到叮叮咚咚的大头鞋的走路声,棉毡帽仍然还沉重地压在军医和护士们的头上,有的怕寒风吹坏耳朵的,把毡帽的耳帘也解了下来垂在脸的两边,棉衣也丰满了人体,取暖用的屋顶上的无数根铁皮烟管还在冒着浓烟,与寒意叫着劲,烟在风的作用下一会如同齐步走的士兵向左,一会向右,整个营区被冷空气厚厚的裹着。
勺梅今早趁起床时,把内衣给全换了,昨天例假刚结束,自己全身如解了套轻松了许多,又把罩衣罩裤全换了,所有脏衣服揉成面团在脸盆,接着一脚大头鞋将脸盆踢在了床底下,然后戴上棉手套和大口罩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勺梅今天是去金贵那里。
勺梅今天不当班,昨天已向队干部递交了请假条,说外出去老乡处拿她从自己老家捎回来的毛衣。
勺梅从抢险现场回卫生队后,一直在寻找金贵的消息,虽然猜测金贵可能被埋在土石方下面,生命已结束,但是她一直不死心,一直没有停止寻找他的下落。到哪里去寻找金贵的消息呢?在团里自己是外来户,没有一个老乡,她想亲自跑到金贵连队去一趟,但伤员这么多,怎么好意思请假呢。提出请假,人家会说,勺梅啊,你眼睛可是长在后脑勺去了,个个都忙起火了,你还请假,有点大局观念没有。为此,她心里尽管十分难受,但她没敢吭声。她想到了师医院的战友凤霞,想请她帮忙问问,开始她有些不好意思,叫凤霞问,不等于把秘密告诉了她吗,但为了及时得知消息,勺梅还是硬着头皮打了个电话过去。
凤霞故意作弄她:“现在你可需要我了,我到哪里去问啊,这个任务太艰巨了。”
勺梅一本正经起来:“凤霞,你到底帮不帮,不帮就算了,就算我这个电话白打了。”
凤霞一听勺梅火了,她马上改口:“我的勺梅小姐,我马上想办法去问。”
凤霞一听关于打听金贵的消息,神经都绷紧了,金贵可不能出问题啊,电话里听得出勺梅心都钻到金贵心里去了,她希望自己的好姐妹勺梅有一个好去处。于是,她放下电话立马骑上自行车直奔十七连。凤霞赶到十七连已近天黑,留守的战士告诉她,连长金贵正在现场救援。这意味着金贵还活着,凤霞得知这一消息,迅速调头就走。回医院已是晚上十点了,正被查夜的护士长撞了正着:“凤霞你不假外出,还深夜不归营,你明天等着受处分吧。”凤霞那管那些,只觉得为勺梅办了一件事,受不受处分心里倒不觉得什么。第二天一早就给勺梅打电话报告了好消息:“勺梅,人还活着!”
“还活着”。勺梅那如泰山压住的心才缓和过来,她感到心才真正归属了自己。
勺梅去金贵那里是想问他为什么迟迟不给自己回信。前段时间抢险救援不回可以理解,这就不用说了,但抢险救援过了这么几天了,难道就没有一点时间,勺梅心里很是窝火。去金贵哪里这一行动勺梅已策划了好几天,但一直没有理由到队领导那里去请假,直说去金贵那里不太好,队领导如果问为什么你要去金贵那里?自己真不好回答,直说去看自己的男朋友,不就把自己的个人问题公开化了吗?万一有所变化,我与金贵搞不成对像怎么办?这样对自己是十分难堪的。勺梅偶得灵感,谎称外出找老乡取东西。于是昨天就把假条一口气写好交了上去。
队领导见勺梅要请假外出,正好这几天处置伤员又告一段落,二话没说,在假条上签上了“同意”二字,并叮嘱勺梅要注意安全,在晚饭前务必赶回。勺梅自从调到卫生队,队领导一致认为她表现不错,工作不娇里娇气,又服从分配,安排工作不挑三拣四,不怕脏,大事小事都积极肯干,生活也不张扬,与男干部与男战士接触有分寸。但也一个弱点,平时显得不够活跃,与干部战士们交心谈心较少,有时也显得有些固执。一次,在一个周末轮到她帮厨,那天中午按食谱安排正是做包子改善卫生队全体官兵生活。在部队改善生活,干部战士那可是敞开肚子大干,裤腰带放了一次又一次。平时都是吃二米饭(一半大米,一半高粱或小米),肉要三天才能吃上一顿,吃包子那就更不用说,十天半月才能吃到一顿,吃包子时干部战士都来劲。那天,一个战士吃了十个如碗口大的包子就剩下四个吃不下了,只把肉馅挖来吃了,包子皮准备扔在潲水桶里,被眼力好的勺梅发现,勺梅叫他不要浪费,把皮全部吃掉,那战士已经胀得说话都是上气不接下气了,央求勺梅原谅他。勺梅那肯,还没有好脸色给他看,提高嗓子门嚷到:
“这可是粮食做的,你不知道粒粒皆辛苦吗,干嘛不全部吃完,你吃不了这么多,就别拿这么多好了,你真够呛,你必须吃下去。”
那战士好说歹说的承认错误,但勺梅就是不吃那一套,气得那战士眼泪花花,队干部见状,表扬了勺梅,批评了那战士,但同时叫勺梅原谅他,请那位战士下不为例,然而勺梅坚决不从,她说我帮厨有监督权,那战士看到队干部很为难,于是很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吞下了包子皮,最后弄得那战士胀得一晚上都没有睡着觉。勺梅这种固执,给干部战士多多少少留下了不良印象,但她平时乐善好施,干部战士还是很乐观的对待她,肯定她。
勺梅今天如同春风得意般的喜悦,带着一种兴奋,轻快飞驰在去十七连的乡村公路上。急速旋转的自行车轱辘完全代表了她的心情,她两眼目视前方一左一右地踩着自行车。铁道兵亥字号的大卡车满载着石子沙子,一辆接着一辆地从勺梅骑着的自行车旁飞奔而去,在公路旁边的不远地方,一派繁忙的施工景象,一座座大山如被斧头给砍了下来一般,在大山与大山之间立起了高高的桥墩,轰轰的炮声不时传入勺梅耳朵,但这些并没有影响到勺梅对刚学骑自行车时的记忆。
刚从新兵连分到师医院,一到周末就借出院里的自行车在操场上学起来,一同分到医院的两位女兵在她骑着偏偏倒倒的自行车后面嘻嘻哈哈的推着,当勺梅掌握了平衡可以自行时,两女兵就松开了手,勺梅骑出去不远,连同自行车摔了个仰翻叉,两女兵在一旁捧腹大笑,但勺梅毕竟学骑自行车的劲头很足,一次一次的摔倒,都没有摔倒她的意志,在她刚要学会自行单飞时,就接到了参加卫训队护士培训的通知,于是她只好中断了“学业”,收起了劲头带着摔的几个大青包到了卫训队,尤其勺梅还带着难言之隐的疼痛走到了卫训队。前几天下身关键部位给自行车的龙头挂伤了,最后还红肿在那里,为了防止感染,她偷偷地涂了一些红药水,但一不小心红药水浸到了核心处,一股钻心的疼痛让她哈着气哆索不停,由此她从中得到一个启示,学会一门技能的确要付出代价的。
在卫训队培训了半年,因学习任务紧张,再加上高中课程中的化学知识学得又不好,对这样的分子与那样的分子勾兑成另一种分子弄得懵懵懂懂,所以对药理知识理解消化不良,花去了她许多时间去埋头苦干,勺梅根本抽不出身去把骑自行车的手艺全部掌握,于是就此搁浅。学习归队后,她才有了一些时间去搬弄自行车,但在重操旧业时,显然因为有前车之鉴,又是关键部位被擦伤,心存余悸,但为了出行方便,她只有硬着头皮继续学,这次虽然摔了几次,但由于她加强了关键部位的防护,没有伤及,只是把大腿小腿刮了几条红杠杠。到后来,特别是提干后,她出行全依托自行车了。
今天勺梅在自行车上,有很多问题在头脑中盘旋,金贵瘦了没有?金贵见到我是不是首先给我一个亲热的拥抱,如果给我一个拥抱,我会成为一只小绵羊似的扑在他的胸脯,尽情地享受一种愉悦,我一定会从心底里去理解内心迸发出的美的滋味,让金贵身上的火对自己熊熊燃烧,甚至把自己烧成灰烬也是可以的。从内心来讲,到十七连勺梅是想追求这样的效果,希望金贵一出现就对我有这样的不俗表现。但勺梅也有一个问题在脑子里纠结,金贵这么久了没有给自己来信,是不是我的不明不白的态度伤了他的心,冷了他对我的知觉,然后去另寻新欢?如果是这样,我今天将是费力不讨好,我真不好面对他,我将是狼狈不堪的。
想到这里,勺梅放慢了自行车的速度,有些没精打彩,她真想调转自行车往回走,免得去找个冷眼来受,去受他的窝囊气。勺梅突然又反过来想,金贵一直对我很好,他不可能对我放弃而去另寻新欢,再说我的条件比他好在那里去了,他不外乎就是一个农村兵跑出来当了几天干部,不至于连红苕屎都没拉完就把尾巴翘上天了吧,你金贵找到我勺梅算是你高攀了,也是你金贵上辈子造的福,也是上帝给你开的恩。你金贵不至于把我给抛弃了吧。顿时,勺梅又把自行车踩得呼拉拉的转。
经过一个多小时在自行车上奋力前行,十七连的营房终于出现在勺梅眼前,十七连的营房坐落在深山峡谷之中,这里仍然见不到春天的味道,冬天残留下的苍凉还历历在目地挂在山野,涂抹在营区。
今天虽是周日,但营房却冷冷清清,干部战士都去大干了,营房被上班的战士们似乎忘却在这里,这里只是成了干部战士们劳累之后休息的地方。
勺梅被哨兵拦住。
“同志,你找谁?”
勺梅带着兴奋的口气回答道:“找你们连长。”
哨兵反问道:“找我们连长?”
勺梅说:“对呀,找的就是你们连长金贵。”
“找我们连长有事吗?”
勺梅想,没事找你们连长干嘛,我可不是被二米饭胀翻了的人。
“有事。”
哨兵一听是女同志的声音,开始还以为是哪个男兵找连长,因为在寒冷的天气里男兵与女兵打扮都差不了多少,都是穿一身厚厚的棉衣棉裤,头戴毡帽,恍眼看不出是男是女。一听是女的声音,哨兵还以为前不久到连队锻炼的文艺演出队的演员,当勺梅把口罩摘下,哨兵定睛一看,不对,怎么不是原来那俩个中的一个?哨兵突然纳闷了,这又是从那里钻出来一个女兵?好家伙,连长本事真大,又把一个女兵给吸引到连队了。
“连长不在,开会去了。”哨兵很干脆地、很不含糊地告诉她。
“开会去了”。勺梅一听这四个字,脑袋突然轰的一下爆炸了,早已被自己的期望拉长了的每根神经也突然啪的一下折断了,心里的内脏也被这四个字全掏空了,天也好像唰的一下突然黑了下来,她孤独的像落汤鸡似的站在黑夜之中。勺梅想象的见面的热烈场景也消失得干干净净,得来的是肠子都要断了的心情,要不是面前有一位哨兵立着,她早摊在地上了。勺梅突然也生出责备的情绪,我勺梅满怀信心这么老大远的来见你金贵,你却不在,你金贵让我好伤心,好难过。好了,从今以后,我勺梅不会再来找你了。勺梅调转自行车往回走,她突然反应过来,金贵不在,那他到底到哪里去了呢?走得远不远?多少时间回来?这些问题都没有弄清楚怎么就走了呢。勺梅马上把心情整理了一下。
“老兵,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连长今天到哪儿去了?他多少时间回来?”
哨兵将持起的步枪突然提起,啪的一下干净利索的一个背枪动作将枪背在身上,这下可把勺梅吓了大一跳,认为是要撵她离开连队。哨兵没带任何笑容的走在勺梅面前,慢条斯里的回答道:
“同志,我们连长嘛……今天有事外出了,可能嘛……”
勺梅心急火燎,想立刻知道金贵到哪里去了,什么时间回来,然而哨兵却拖泥带水慢条斯理的,顿时勺梅生了厌烦,像按响了汽车的高音喇叭:
“可能个啥呀,快告诉呀。”
“同志,我们连长一早就到团里开会去了。什么时间回来,我可不是团长啊。”
哎,真是不凑巧,没有缘分,天也不会开眼。勺梅哀叹了。四肢又一次出现乏力的现象,连推自行车调头的力气都没有了。但这就是事实,这就是金贵不在的事实。
勺梅是怎样离开哨兵的,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脑子里像一盆浆糊,糊里糊涂的。她只知道,出来不久,天飘下了几颗雨,十几秒钟后戛然而止又停了下来。
勺梅刚走,哨兵惊奇地发现连长金贵吐着烟圈从连部走了出来。哇,连长在啊,哨兵感到一阵内热,毛细血孔塞满了冷汗。很奇怪,昨天不是听说连长今天要到团里开会吗,怎么没有去呢?哨兵顿时有些害怕起来,心里敲起了大鼓。他害怕连长刮他胡子,他想把事隐瞒下来,免得受到一顿批评。他知道,连长性格虽然好,但批评起人来也是不含糊的。哨兵又一想,要是连长知道了这件事,那不是更糟了,恐怕刮胡子会刮得更凶,说不好刚长出的毛绒绒胡子也被刮掉。不,还得给连长如实汇报,哨兵想到这里,鼓足了勇气,背起枪快速地跑到连长面前,啪的一声双脚并在一起。“报告连长,我向你检讨。”金贵看了他两眼,心里想给我报告啥呀,莫非发现了敌情。
“你小子有什么要检讨的,快说出来我听听。”
“我以为你去团里开会了,刚才一个……一个女干部来找你,我……我以为你开会去了,把她打发走了。”金贵震惊了一下。着急地问:
“她走了多少时间?”
哨兵很羞愧地说:“有十多分钟了。”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到连部来问问。”
金贵立马骑上了自行车追了出去,金贵奋力的追了一段路程,不见踪影。折返回来问个究竟。哨兵见连长站在面前,身体像筛糠的抖起来,糟了,连长脸上马上要出现乌云了,要对我大动干戈了,哨兵只有规规矩矩立正在那里,只等连长枪林弹雨扫射过来。
等了片刻,没见连长雷声大作,顿时哨兵筛糠的速度减缓了。
“你小子赶快说说,来人的模样是甚么的?”
“连长,我……我没看清楚。”
“没看清楚,一个大活鲜鲜的人在你面前都没看清楚,你你……你这个哨兵是怎么履行职责的?”
“戴的绒帽和口罩,手戴的是棉手套……”哨兵怯生生的回答道。
金贵打断了哨兵的话:
“这个我还不知道?我要的是她的长像她的长像!”
哨兵的手穿过绒帽的内侧摸了一下脑袋,并将绒帽斜在了一边。
“她好像蓄的是短发,瓜子脸。”
金贵满以为是前次下来锻炼的春芝或秋妮,便问:
“你见过吗?”
“没见过。”
金贵马上明白了。
金贵上前拍了一下哨兵的肩膀。
“你小子今后要注意,不要随意打发来访者。同时还要注意观察敌情,不要让敌人逃过了我们的眼睛。”
“是。”哨兵向金贵作了坚定的表态。
“当然这个不全怪你,主要是团里开会取消了。”
哨兵见连长钻进了他的帐篷,把枪放下后双腿夹着枪,腾出了双手,整了整刚弃斜了的帽子,又伸手摸了掉下巴,见长出的绒毛毛胡子迎着寒风还仍然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