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贵很快意识到勺梅来找过他。他坐在椅子上,抽着烟,根据哨兵提供的线索,竭力地还原勺梅来的场景。她骑着自行车,穿越春意夹杂的寒风……她来到连队又很失落地离开连队……
金贵在还原刚才的一幕时,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他猜测的细胞也发芽冒了出来。勺梅今天跑到连队干什么?是来给我说明情况,继续深化发展我们之间的关系吗?想到这里,金贵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很是得意,心里有一朵朵浪花向他涌来,我嘛,毕竟是一个连长,心地善良。你勺梅嘛,真还没有看走眼。但金贵又想起了她信上的内容,他把头摇了摇。她一直不理解我跑到基层连队来受罪,见我迟迟未回信,是不是来我这里发牢骚,或者是向我说再见的?像勺梅这样的女人,追她的男人多的是,还排着长队咧,想与我一刀两断,再去补上一个?
金贵想到这里,又吸了一口烟,摇了摇头。她变化没有这么快吧,她只是发出了不理解的声音,不理解并不等于回到原点,不理解通过做工作是可以理解的。但工作不到位,理解也是难以消除的,消除不了,就很容易形成隔阂,隔阂久了接下来就是散伙。金贵前后左右都想了,越想越糊涂。他真想把哨兵弄来狠狠的刮他一顿,她来一见面不就把勺梅心底全给揭开了吗?弄得我还要费九牛二虎之力在迷宫里想来想去。
“连长,营里开会在催了。”通信员一下打断了他的思路,不然金贵不知要多久才结束他的猜想。
营里开会,通报了全营一季度的施工进展情况,十七连的任务大大地超额完成,营长对十七连着实地表扬了一番,说十七连就是不一样,敢打硬仗,在关键时刻从不拉稀摆带。
说实在的,一季度,连队有二十多个老兵退伍了,同时又遇春节放假,干部战士又有六个探亲回家,给连队施工带来了很大问题,如何在进度上快马加鞭,金贵没有少花心思,精简连队的勤杂人员,将司号员、通信员通通赶往施工第一线,连炊事员也节省了两个编在班排之中,同时,政治鼓动工作也跟进在现场,拉上了“向时间要进度、向困难要成绩”、“当兵干什么、我为国防献青春”等鼓动人心的横幅标语。给工地造成浓厚的政治空气。
十七连的官兵是经不起这样强有力鼓动的,去年师文艺队演员来连队体验生活,相当于把政治鼓动工作做到现场,就把十七连狠很地火了一把,官兵就像一个个气囊,被吹得胀鼓鼓的。十七的政治工作一直处于优势地位,官兵们也服这包药。连队的黑板报也充分发挥了鼓励先进鞭策后进的作用,天天反映各排各班的进度,那些好人好事也不时在上面“曝光晒太阳”,使连队干部战士个个处于亢奋状态。
金贵受到营里表扬,心里乐滋滋的,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荣誉感和自豪感在流动,他感到自己的价值得到了营首长的充分认可。人嘛,不要窝窝囊囊的活着,活着就要有一点出息,做一点起眼的事情。金贵在连队,也发现了自己潜在的价值,通过自己的能量,去传动去引发其他的能量,然后把被激发出的丝丝能量汇聚起来,去实现一个个目标。这叫做以自己的点去带其他的面。
金贵也发现了在施工中组织工作的强大作用,官兵就是一个个由很零散的个体组成,就像一个个糖葫芦,需要一根棍子串起来,这根棍子就是组织的作用,所以金贵受到表扬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准备的,有说法的,有来头的。他一直把连队当成棋盘,把每个干部战士当成一个棋子,布局好阵势,让车马炮各行其是,各行其道,为大局服务。金贵还把每个干部战士当成算盘珠子拨动,三下五除二,四除五余一地拨动着,让每一个珠子都拨得叮当响。
金贵为了连队任务的圆满完成,在春节期间放弃了探亲的机会。他当兵快十来年了,还从来没有在春节期间探过亲与家人团过年。一到春节,干部战士的假条就开始堆起来,都希望回家与家人团年,明知春节期间火车上人都挤扁了,但大家仍然热衷于这个时间,好像在这个时间探亲回家很光荣、很来劲似的。明知春节探亲花费很大,大老远的回家过年,糖果总要买一点嘛,回家走人户三亲六戚要送一点嘛,所以在一年甚至两年节约下来的钱全部投入到春节上了,但是大家仍然愿意把假期安排在春节这个节骨眼上,金贵在半年前就有回家过年的打算,加之父母年老体衰想回家陪伴二老好好过个年,但一到春节来临,指导员提出要回家。指导员是老同志,一个连队不能连长指导员两位主官同时休假,金贵只好让了,再说他是结了婚的人,回家与老婆亲热亲热也是可以理解的,指导员一年才有一次,日子肯定是很难熬的,不像我金贵还没有女人在身边,没有可亲热的地方,在这个问题上回不回家没什么两样。还有副连长李云也提出来春节回家相亲,李云也是大龄青年了,还是光棍一个,媳妇还不知道是哪一个丈母娘养着的,他也很着急,眼下他的战友一个个都有着落了,都有一个女人靠在肩上了,但他仍然是一个被女人边缘化的人。这一点,金贵十分同情,虽然自己也还没有敲定一个女人落根,但李云这种心情是可以想象得到的。本来李云春节期间休假被营里卡了壳,说连队干部不能同时探亲的多了,要保持三分之二的干部在职在位搞战备,敌人往往是在重大节日期间搞突然袭击的,所以绝大多数干部要坚守岗位。面对李云如此的状况,金贵就忘记了战备这根弦,直杠杠的跑到营谭教导员那里为李云说情,说连队的事特别是战备的事自己能承担,即使敌人来了,我一个人也要冲上去堵住枪眼,放李云痛痛快快地回家继续找他的媳妇吧。谭教导员把金贵看了几眼:“嘿嘿,你倒是做起好人了,让我作恶人,我不干。好了,就按你的想法办吧。”谭教导员推了金贵一把,你小子行啊,还为自己的部下到我这里说情啊。
金贵受表扬,心里虽然很爽,但没见到勺梅来访,心里也实在是不实在。在开会时金贵也不时地走神,琢磨着勺梅脑袋里想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琢磨的最终结果没有明确的答案告诉自己。他感到自己不能钻进勺梅脑子里看清她的东西,很是恼火,咯老子,这道难题真还把老子考到了。
金贵回到办公室,见有一封信已被通信员摆到桌子上,他急切地把信捧在眼前。
信对于金贵来讲见怪不惊,但这封信没有标明来信的地址,却让金贵如同丈二和尚的脑壳——摸不着头脑。
作为部队的干部战士来讲,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信十分重要,因为它是连接亲人的主要载体,是与家里进行信息交流的主要手段,如果说干部战士有信来,特别兴奋,因为可以听到亲人的声音了,知道家里人是在下田育秧呢还是下地种苞谷呢,悬起的心就踏实多了。当兵一当就是三年,三年才准许回家探亲一次,三年对于每一个兵来说,都是漫长的日子,远离亲人,心里很是挂念,连做梦都是家乡的那些事,那些人。所以每个人都盼望有信来,每天有事无事的都往通信员那里打一头,看有没有自己的信,信来之后看了一遍又一遍都不松手,又特别是恋人的来信,那更是爱不释手,躲在一边偷偷的要看上十几遍,有的还躲在厕所里看,有的还在半夜站岗借着月光偷着看,个个真是想把恋人的信揉成一团送到嘴里给吞了。在空暇之时,也要把信翻出来读上几遍,通过读信,好像亲人好像恋人就在自己身边一样,心里感到很温馨,很温暖,很来劲,也很提神。
每个干部战士将收到的信都不随便放置,总是像宝贝一样收拾得好好的,一封一封很整齐的放在自己包裹里,有些当了十多年的兵,信还完整地保存在那里。
金贵也是如此,虽然当了快十年的兵,是军营中的老油条了,信也收了不少,但每收到一封信,就像天上的星星落在了地上,就像自己的亲人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就会激起心里一次兴奋的高潮。
金贵一回到那间仅有一张床和一张办公桌的十多平方米的帐篷办公室,第一眼就发现了信,心里马上荡起了一阵春风,是勺梅来的吧。不,今天他刚来过,她怎么会来信呢,来信,她就不会亲自来了。对,应该是家里来的信,家里也有近二十天没来信了。金贵把信拿在眼前,他狐疑了。字迹不对,信封上也没有写来信地址,他更狐疑了。他迫不及待地撕了信壳。
只见:
“金连长请原谅我的冒昧。”
什么冒昧?难道是我不认识的人冒出来写来的?
“我这次探亲顺便去了你的老家。”
哟,还去了我老家,怪怪,一个陌生人跑到我老家去干嘛呀?
“你家离县城挺远的,到了公社我东问西问才问到了你的老家,我去你们家的那段山路,脚都走痛了,还打了几个血泡。后来我脚酸痛了两天。”
金贵心里咕噜,该悖实,谁叫你去的?
金贵见到上面的文字,有些急了,没有按顺序从头至尾地阅读,而是翻到最后一页把眼睛直接落到了落款处。
春芝。
是你。
信是春芝写来的。
春芝到连队慰问演出,没有受到金贵对自己所想象的那么热情,看不出金贵对自己的突然出现有什么惊讶和兴奋之处,只是平常了又平常。对此,肚子好像有很多人在里面打鼓似的。自己在连队锻炼时,从一个女人的直觉来看金贵应该对自己有那个意思,然而金贵那天脸上出现了难看的阴天,难道是原来自己直觉神经出了毛病。从他的表现看似乎他对女人有些麻目了,不感兴趣了。或许是当到演出队这么多同志的面,不好对自己表现更多的热情,怕别人说闲话,怕秋妮有想法。其实这有什么呢?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千古不变的习俗,难道还会有什么改变,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难道男女授受不亲才好,孔老二也真是想得出来。我们都二十六、七的人了,也该授受有亲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了。
春芝翻肠倒肚怎么也想不明白金贵不作为的表现。
两年一次的探亲假轮到了春芝,再说演出任务还不算重。组织安排了春芝休假探亲。春芝在家里呆了两天后,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去金贵家里看看他父母。
春芝离金贵家不是很远,坐汽车半天时间就可以抵达。春芝一冒出这一想法就感到自己挺奇怪的,金贵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还去看他父母,自己是不是有点像热心肠去吃他的冰糕。想到这里,春芝感到自己十分掉价,金贵家的门坎是不应该去踏的,至少现在不该去踏。
十五天的假期好像故意跟春芝作对似的,好多亲戚都没有走到,时间却晃晃悠悠的只剩下两天了,她感到再不去金贵家就没有时间了。她身上突然有很沉重的包袱扛在身上,去不去金贵家这不是一项硬任务,不去既得不到金贵的批评,又得不到组织的表扬,这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春芝是一个喜欢牵肠挂肚的人,她在夜里过电影似的重新放了一通与金贵接触的全镜头。最后通过镜头聚焦,春芝对金贵的态度进行了综合评估,从总体来看,金贵对自己应该还是可以的,特别是在快要离开十七连时,他很留意自己,很关切自己,不时把眼光聚焦在我这个点上,那天,他还专门违反自己做出的禁令,跑到我们女演员的帐篷,又叫我们到他的办公室,这里面有他的弦外之音,有他的用意,我敢肯定,他专门是冲着我来的。此时,春芝感到在对待金贵问题上自己心胸太狭窄,不能在那次不热情上死磨硬缠,去堆积不曾有的想法。可能他本人不是那样想的呢,非要强加一个想法给他,那简直是太可笑了。第二天清早,春芝起床就梳理打扮了一番,对着小镜子整理了一下军容,放弃了存留在脑子里的那些顾忌,振作精神,带着从部队带回来的一包水果糖出发了。
下车后去金贵家的路并不轻松,高低不平的山路,让春芝真还吃了不少苦头。走出的汗水将打湿了的内衣把春芝身体裹得紧紧的,好像被绳子捆绑着,但尽管如此,春芝的军心没有动摇,仍然迈着艰难的步子前行。
春芝的到来,金贵的父母喜出望外,没想到金贵部队来人了,还是一个长相很乖的女的,金贵父母兴冲冲的从地里赶回来慌了手脚,眉毛两边往下也弯了一大截,嘴角也往上翅成一根弯弯的扁担,两老人的脸几乎笑烂了一般,金贵的母亲一边招呼春芝赶快坐,一边钻进灶房,西哩哗啦地生火为春芝打荷苞蛋。
“伯父伯母,我是金贵一个部队的战友,特地来看你二老的。”
“耶,你女娃子专门来看我们,我们怎么受得了哟。”金贵的母亲说。
“来看你们二老,是应该的。二老还好?”
“还好还好。金贵在部队郎个样?”
春芝拉着金贵母亲满是老茧的手说:“他挺好的,请伯母放心吧。”
“那小子在家可是一个搞屎棒,一天手不停脚不停的搞些莫名堂的事。”金贵的母亲开始揭金贵的老底了。
“老人家,他现在可有出息了,当上连长了。”
“哟哟,连什么长,他有这么大的本事?”母亲把春芝拉在一边:“姑娘你说给我听听,连长究竟是多大的官?”
春芝听到金贵母亲无知的问话,嘴抿笑着说:“他要管一百多号人马。”
“哟,要管一百多号人,我们队长也管百多号人,那跟我们队长的官一样大的哟。”
春芝靠近金贵母亲的耳朵笑着说:“比你们队长的官还大咧!”
“呀,浪个嗦。”
母亲侧过身子把春芝看了一眼,两人便哈哈大笑起来。
没想到金贵的母亲一下给春芝打了五个大荷苞蛋,春芝心里叫苦不迭,这怎么吃得下,她真想推辞,但怕伤二老的心,这么大老远的来,连一点情都不领,那是很不礼貌的。春芝只好斯斯文文地吃了两个以领心意。
春芝一进金贵家门,眼珠子就没有停止过搜索。穿逗木头房两间在半山腰上孤苦伶仃的立着。家里简陋不堪,一些大土陶缸子摆在各个角落,床上被子估计用了很多年份已经快变成黑色的了。父母头上都缠着一根白帕巾,身上穿了一身补着巴的衣服,由于有些巴没补好,在关节的部位还扯门巴眼的。春芝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自己家虽然也在农村,但不至于如此穷困。春芝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要是嫁到这个家庭来,这在经济上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啊。金贵你还不在意我,我可不在意你咧!
金贵的父母高兴得一直没把嘴巴合拢过,他俩也在猜测,这女的无事八故跑到家里来干什么?莫非她看中了自己的儿子金贵?或是金贵给我们的惊喜?如果是看上了,那太好不过了。金贵反正没得对象。由此,二老更陷入狂喜之中。
金贵的父母盼儿子有个媳妇早就在期待之中,像蜜蜂一样嗡嗡四处托人给儿子介绍媳妇,总想让儿媳妇早点过门,早点生子传宗接代。但凡上门谈亲的,一打信给金贵,金贵待理不理的。说什么,不慌,我还年轻。快三十了,还说年轻,你不慌我们老俩口还慌咧。气得呀俩老口干着急。
金贵你也是,还对我俩老保密,今天别人都踏上门了,看你对我们还有什么密可保。以前给你东介绍一个西介绍一个,你把牙齿逢都咬紧了,原来你早就有了一个啊。
金贵的父母认真端详了春芝一番,春芝长得白白嫩嫩的,五官周正,脸巴也很赖看,嘴巴也很甜,伯父喊过去伯母喊过来,叫得心里痒酥酥的。金贵找上这个姑娘做媳妇,那真是咱家八辈子造的福啊。
春芝回到部队很快收拾好了心情,并抽空想了想金贵,原来自己有给金贵谈恋爱的想法,通过这次实地考察却让自己有些失望,主要是他家太寒酸。所以春芝在对金贵的热情上减少了一大半。但去他家的这个事情还得写信告诉一下金贵。春芝为了不让连队的干部战士看到是师文艺队寄出的,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于是春芝便以“内详”落在了信封上。
金贵又返回头看了一遍信,他感到有点震惊。
外面正下着大雨,雷声大作,金贵办公室外的窗户玻璃被雨蒙上了一层薄纱,金贵的视线被雨水模糊了,他似乎对春芝也看不明白了。但不管怎样,自己还得写封信向她表示道谢。当把笔提起,一排长跑来向他报告,说工地有紧急情况,于是他放下了笔,穿上雨衣消失在茫茫的雨雾之中。